提到日本時,第一個想到的會是什麼?
是典雅肅穆的鳥居、彬彬有禮的禮節、還是萬人空巷的旅遊勝地?
2018年,由是枝裕和執導的《小偷家族(万引き家族)》,在第71屆坎城影展獲得金棕櫚獎,上映三周就累積了25億驚人票房,是近來年日本真人電影中的璀璨之星。
故事起源於一個生活在東京底層的「一家五口」。父親阿治和母親信代做著不穩定的勞力低薪工作,因為生活困苦,父親常常會帶著兒子祥太到商店偷取生活日用品,兩人甚至還發展了自己一套,偷竊前祈求好運的神祕手勢。母親的妹妹亞紀正值青春年華,在風俗店工作賺取生活費;大家長初枝奶奶是這間破舊平房的屋主,靠著政府年金過活。直到某天夜晚,阿治和祥太「撿」了一個滿身是傷、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小女孩由里回家,這位「新家人」的加入,掀起了一系列的波濤變化。
(《小偷家族》劇照 )
這一屋「一老三大兩小」的六人群像,直白地說明了所有人皆沒有血緣關係,卻一起生活在同一片屋簷下。鏡頭拉遠,暴露在揚塵閃光中,是每個人身上不同的負重與傷痕,時序交錯,透過話語和行為流暢地交代了每個角色沒有寫在故事中的真實背景。有趣的是,這立體的關係交錯,必須順著故事脈絡前進,才能真的一窺拼圖的缺角。
親情的探討是故事最表層想要傳遞的。
「家的組成為何?」這個問題在一個深受儒家傳統思維影響甚劇的日本社會重新被探問。信代在故事中曾說:「我們是不是被選中的呢?」
在看似牽涉著兩具屍體、兩個被誘軌的孩童社會案件東窗事發後,公權力尖銳精準地剖開這個問題家庭的每一段關係,一層層扒開溫情下的殘酷現實。
媒體大肆播報,用著不可思議的語氣報導著:「佯裝成家人的一群人,究竟為何會聚集在這個家中?」
維繫家庭的最主要因素如果說是血緣,那是枝裕和從最一開始的人物設定,便狠狠打破這個定義。社會群體倚靠著盲從的價值觀、站在穩定的體制上,利用輕而易舉也直白粗暴的方式,將每個人送回他們原本「應該」回到的位置,孰不知卻因為這個自以為是的舉動,才真的拆散了一個在感情上更加穩定溫暖的家庭。
澪(由里)在最終的畫面,獨自一人在公共走廊上玩耍,手臂上又出現何以前一樣的傷痕。接著,她用著信代曾教導她的數數法,「一角兩角三角形,四角…」,重複拿著一顆又一顆由阿治給她的彈珠。而後她好像聽到誰在呼喊著她,使勁踮起腳尖、攀上欄杆,某個人無聲的聲音迴盪在冬天陰沉的天空,呼喊吧。
故事直白地利用「偷竊」作為所有人物的行為主線,串連一家六口,包裹著親情之間的探問。可再更深的挖掘後發現,潛藏在《小偷家族》中,是日本更真實的社會問題。
是枝裕和將《小偷家族》描述為「具有社會意識」的電影,故事發想的年代設定為千禧年上下,而在這段時期的日本,曾走過什麼樣的歷史脈絡?社會中又是怎麼樣的暗流湧動,使導演揭開一般觀眾想像中,總是披著光鮮外袍的日本,令其呈現出極度兩極的面貌?
戰後復甦
時序推回至第二次世界大戰後,世界走向冷戰時期,在美國的幫助之下,日本加入關稅及貿易總協定(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, GATT),日本戰後重建需求使重工業復甦,加上沒有養軍隊的束縛,造就日本開啟經濟高速倍長的奇蹟大門。1956年,日本制定「電力五年計畫」,以電力工業為中心建設、石油取代煤炭發電。好景氣的影響,帶動耐久性消費財的熱潮,出現「三神器」(電視、洗衣機、冰箱)。1968年,日本的經濟規模超過西德GDP,竄升至世界第2名。
日本第一次經濟危機 — 1973石油危機
1973年,石油輸出國組織(OPEC)為了打擊以色列,宣布石油禁運,造成油價頓時急速飆升,連帶使日本陷入經濟混亂,1974年經濟成長率銳減,使戰後以來的新興之態宣告終結。二後日本長期維持巨額貿易出超。
(1974年後日本經濟增長率銳減,經濟奇蹟不再,而後GDP成長率日漸縮小。)
圖片來源: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6%97%A5%E6%9C%AC%E7%B6%93%E6%BF%9F
1980年代 泡沫經濟到來
1985年廣場協議簽署,美國為了解決巨額貿易赤字,使美元對日圓及馬克等主要貨幣有秩序地下調,導致日圓大幅升值。對外,日本政府利用量化寬鬆政策回應深受打擊的出口產業,於是市場中產生了過剩的流通資金;對內,國內在股票、債券交易與海外不動產中興起投機熱潮,最甚時東京23個區的總地價,居然可以購買美國全國國土。華而不實的極盛則衰,股票價格何地價的不合理大幅度攀升,引發了泡沫經濟。
(1985年廣場協議簽署後,逼使日圓對美元匯率持續升值。)
圖片來源: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6%97%A5%E6%9C%AC%E7%B6%93%E6%BF%9F
1990年 海市蜃樓後的失落十年
泡沫經濟引發的資產價格(股價、地價)暴跌,使大量家庭在泡沫高點因貸款買了房子陷入負資產。自此,日本經濟長期陷入一片低迷的浪潮。
(泡沫經濟後,日本股市上市公司市值崩潰快速下滑。)
圖片來源: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6%97%A5%E6%9C%AC%E7%B6%93%E6%BF%9F
千禧年後
2002年,受到外需上升的拉動,日本經濟稍稍改善,但在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中又再一次遭受到沉重的打擊,繼失落的十年後迎來失落的二十年。使中國在2010年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(美中日)。
(日本公債總額)
圖片來源: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wiki/%E6%97%A5%E6%9C%AC%E7%B6%93%E6%BF%9F
因此,在故事中,是枝裕和的企圖,絕不止於探討親情等老生常談的倫理問題,他更想要接露的,是日本從戰後一路走來的辛酸血淚、是目前日本甚少人關注的社會現實面,其中包含了貧窮、竊盜、詐領年金、家暴、失業、孤獨死、色情產業等。
也是因為這則發揚至國際、還勇奪大獎的尖銳發言,使《小偷家族》受到日本右翼的極大抨擊,比如直指是枝裕和「抹黑日本形象」、「賣國賊」,甚至「《小偷家族》得獎乃是日本國恥」。以這個論點來看,其實十分有趣但也相當可悲,不禁讓人思考,上位者想要攤開在眾人眼前的究竟是什麼模樣?
《小偷家族》讀完的後座力不容小覷。故事從真的非常平淡無奇的小小小人物出發,重新詮釋家庭牽絆的組成元素。接著跳脫框架,利用這些小人物的視野,讓觀眾反思他們眼中的日本真實社會,那可並不是整日風花雪月的美好模樣。可當有人企圖接露的這份現實,牴觸到上位者極力打造的美麗國家幻境時,他便瞬間成了詛咒歷史的共犯。
所以那些被偷走了的,除了親情,還有什麼?